薛清极简略说明了肖家这边的事情,又道,“另外,我或许有胡旭杰的行踪。他凌晨时应该跟踪邹兴发来到了肖家宅邸,后来也继续跟踪邹兴发离开。”
电话那头严律久久没有开口。
薛清极在这沉默中听到严律的呼吸声,虽然很轻,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颤抖。
薛清极眉头皱起,低声问道:“怎么了?你情况不对。”
半晌,严律才哑声道:“我从医院那边儿出来后追查,昨天晚上邹兴发驾车离开后,大胡应该就已经开始跟踪。我不确定他现在去了哪儿,所以先来了一趟他家里。”
严律站在一室一厅的小屋,屋里布置十分简单,墙上挂了个用来展示照片儿的软木板,上头钉满了照片,一半是胡旭杰跟邹雪花的,另一半是胡旭杰和严律佘龙的。
网上买来的二手茶几上铺着碎花桌布,沙发上摆着胡旭杰闲暇之余的爱好作品——织的毛线帽子和毛线手套,都是女款,应该是给邹雪花的。
可惜邹雪花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年冬天。
茶几上还有一个叠好的深灰色围巾,下边儿压着一张纸。
严律已经把纸拿起来,胡旭杰狗爬似的字儿落在上头,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张,开头前两行——
“我每天出门前会把这东西放在这,回来再收走,如果哪天有人来了,发现信在这里,就证明我暂时回不来了。如果你是知道我还能回来的,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放下不准看。如果我出了事儿,那这就是我的遗书。”
“我在此交代,我的所有积蓄留给雪花,希望她病好后四处走走玩玩,我知道她不缺钱,但我以前答应过她赚的钱都给她花;我的电脑还有各类游戏账号留给小龙,他馋我号和电脑好几年了,他弟妹都要用钱所以家里电脑不够使;这套房子我已于今年年初买下,留给严哥,他因为自个儿那倒霉体质所以在一个地方住不久,这里留给他。当年严哥为了我有屋子睡,换了带客房的房,我那会儿就发誓,以后要买更大的房子给他,但可能来不及了,就这一套先凑合吧。”
严律想不明白,之前老棉也是这套。
怎么所有人都要留房给他。
第84章
老堂街虽然很少插手各族的事情, 但老棉性格谨慎,常缝插针地安排自己信得过的妖留在各族四周。
这些妖未必有太大的能耐,老棉也并不指望这些眼线能插进各族内部, 留在四周用的时候能有点儿帮助就足够了。
留在赤尾医院附近的坎精溜溜达达了一圈儿,最后蹲在人快递点门口拴着的一条老狗跟前儿,免费撸了一会儿狗,又转去小过道的垃圾桶边儿停了停。
再回来时, 坎精给严律带回了一手的狗毛和一个消息:“昨天晚上差不多八九点, 邹兴发开的那辆大奔儿从医院走了,随后大胡平时常开的那辆屁股后头贴了个‘内有恶狼’的车也跟在后边儿走了。”
严律愣了下:“他车屁股后边儿什么时候贴的这个?”
“从您拿了驾照偶尔开他车开始。”坎精说,“偷着贴的, 说你反正一般也不看这些, 还真是,我们私底下都议论您啥时候会发现呢。”
严律权当自己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揶揄, 继续问:“知道去哪儿了么?”
“那不清楚,那老狗年纪大了, 老年痴呆记不太清,大概是朝那边儿去了, 您要不问我还真没想到还真有看到他俩离开的带灵气儿的动物。”坎精指了个方向, “另外还有件事儿,有黄皮子在附近翻垃圾的时候见邹兴发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很着急,打电话好像要找谁。”
这些动物的记忆都很混乱, 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人和妖的区别, 幸好妖身上残留些兽类的特征和气味,动物对妖的记得还清楚些。
但记语言这类的就不行了, 大部分动物是不太能听懂妖和人的话是什么意思的。
严律顺着坎精指着的方向想了想,那边儿可去的地方太多, 仙门,老堂街,甚至是赤尾聚集的地方。
胡旭杰到底跟着邹兴发去了哪里?
坎精见严律的脸色比平时更不好惹,唯恐他像个二踢脚似的炸了,小心翼翼问道:“妖皇还有别的需要配合的不?”
严律道:“告诉老棉,大胡很可能跟邹兴发在一起,必要的时候联系仙门,动动关系,调监控还是其他都可以,顺着这方向找车的去向。”
坎精应下来:“那您现在……?”
严律没有回答,挥了个手走向自己的车。
胡旭杰应该早就对邹兴发有所怀疑,或许是因为雪花才没有明说。
他和胡旭杰最近一次见面分开时胡旭杰没有开车,但从医院离开时却是开着平时自己常开的车,证明他应该是回过一趟住处。
严律凭着直觉开车来了胡旭杰搬走后住的地方,也就是这一室一厅。
钥匙是之前就给了他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严律从没主动来过这里。
他打开门走进去,先看见的是照片墙,屋里东西很少,这是唯一的装饰。
好像胡旭杰活到这么大,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上头了。
而他给自己这些在意的一切的妖的交代,用一张纸也写完了。
胡旭杰字写的不咋地,以严律对他的了解,这小子平时写个便条都得涂墨疙瘩,是高考卷面分恨不得扣完还负数的那种水平。
但留在屋里的这封信写的却很干净,字虽然不好看,但整张纸没有一个错字墨点儿,显然是誊抄了好几回。
严律从茶几旁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半桶的报废纸团,随手展开两团看,都是没写好的作废信。
他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儿有没有别的留下的线索,这一室一厅收拾的十分利亮,一眼看过去就看得完,暂时没找到更多的东西。
严律点了一根烟,才能继续看留在桌上的信。
薛清极的电话也就是这时候来的,严律刚看了前两段儿。
前两段儿胡旭杰很明显是在交代自己这三亩地一头牛的财产要如何分配,第三段儿的时候话锋一转,笔锋用力地写道:
“半年前,我接触到了一种可以补灵力的丹药,当时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玩意儿,只以为是成分牵扯‘灰色’的灵兽灵物,违反了老堂街的规定,所以没有告知任何人,私自服用了几次。后来我知道了,这东西叫快活丸。”
严律一阵头晕,纸上的字好像扭曲变形。
变得和他右臂的那些云纹一样,钻进他的身体,让他这个痛觉迟钝的身体感到碎骨切肉般的折磨。
他脑中嗡嗡作响,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看懂接下来的字。
“我不想给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为了自己的私欲,自己走到粪坑,解释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小时候每回惹事儿,都会狡辩,所以这回我也狡辩一下,至少看信的都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步的。”
“简单来说是因为我的软弱。我是个混种,灵力贫瘠,所以我开始吃药了。”
“吃了药之后,我终于能给晚上疼得睡不好的雪花彻夜疏通扭曲的灵脉,终于可以在出大活儿的时候帮上忙,在族里也终于有人正眼看我。我能给所有自己在意的人帮把手了。”
“就这么简单,但这么简单的东西,我需要吃药才能得到,投胎真的是技术活儿,很多我觉得很难的东西,别的妖出生就有了。”
“压力很大的时候,吃了就会觉得暂时舒服很多。后来开始死人死妖了,我才知道自己接触的是什么。”
“害怕,但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还是有好处的,万一我不会出事儿呢?但事实证明,千年前就让严哥倒了大霉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变成良药,没想到现在我成了组成让严哥倒霉的事儿的一个环节。”
“试探了小龙有没有吃,小龙说的很坚决,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不会为了一时的满足让全家跟着倒霉。挺好的,我俩里至少还有一个没吃,小龙从小就比我正,以前我不服气他比我常去处理老堂街的事情,后来想想也能理解,他和老棉那样儿的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才不容易被别人左右。”
“不敢跟严哥说,不时会想起严哥将山怪从树根上剥离的场面。我害怕成为山怪,不只是因为怕死,更怕会死在严哥手里,太残忍了,死的还好些,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活着的要怎么办?我想了很久,想不明白,也不敢告诉雪花,怕她觉得我是因为她才这样儿的。”
“我变成这样,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妖,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自己,所以没有谁需要为了而我心里过意不去,不存在的,都是自找的。”
“从求鲤江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法回头了,可能是揍徐家老两口的时候被上边儿的术刺激到了,我忽然发现我的脚上开始长东西,这玩意儿我很熟悉,原来被寄生到了一定程度,我也是会长秽肢的,也是,我这辈子从出生开始就不怎么走运,连老棉这样没正经吃药的都去了半条命,我这样自己作死的,怎么可能是特例。”
“我不想这么死,我想死在出活儿的路上,至少这条命还有点儿好作用,还能救别的命。”
“我好害怕,我怕我变成没有神智的活死人,伤害你们,那我不如死了。老棉说得对,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但你们怎么办,难道要你们里的谁来了结我?”
“如果这封信被看到的时候我已经死了,那就按我之前说的那样把东西分了,先别告诉雪花,就说我去别的地方出大活儿了。等瞒不住了,再把信拿给她看。”
“雪花,我走了,我倒霉了一辈子,走运的就两件事儿,一件是我那个不靠谱的爹把我丢给了严哥,另一件就是追到你。”
“我的存款留给你,病治好了就多吃点儿喜欢的,听说转世之后就不记得这辈子的事情了,但没关系,这辈子我没遗憾,有你,有庇护我的长辈儿,有朋友,你最懂我了,应该高兴。”
“之前你挑的毛线,我给你织好了,我外套里有专门给你留的信,腻歪的话我写那里头,让别的妖看到不好意思。”
“小龙,哥们先行一步,可能死的不太光彩,但也就这样了,希望你以后想起我不要觉得丢你的脸。”
“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是我所有游戏账号的密码,点卡游戏的我都充过了,有几款单机我还没通关,交给你了。”
“本来也想给你织条围巾的,但以前你说你们虺族的冷了就把尾巴缠脖颈上,给我噎到了,就不给你织了,这条灰色的给严哥,他不知道冷热你多惦记一下。”
“我俩从小一起当严哥的跟屁虫,我炒菜你切菜,我叠被子你铺床单,我洗衣服你拖地,他妈的,这么一想严哥真就一点家务都不干,我走了之后你要多过去帮着看看。哥们可能要当鬼了,清明给我烧香,保佑你。”
“严哥,对不起,对不起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干净的白纸上最后几个字被水晕开,含糊不清,苦涩难辨。
严律蹲下身把垃圾桶倒过来,展开每一个纸团儿,都写的半半拉拉。
那些报废的信里,留给他的也全都是对不起。
他扶着茶几想要起身,眼前却一阵发白,以前那种窒息感重新席卷而来,他张大嘴呼吸,空气滚烫炙热,好像灼伤他的气管儿,割裂他的肺。
手机那头薛清极听出不对,急声道:“严律!你现在具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过去。”
严律回过神儿来,才发现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在垃圾桶里的皱巴巴的纸上,他摸了摸眼眶,还行,至少还没到被一封失踪妖员留下的信搞得理智全无,目前这还只是信,谁都没法说已经成了遗书。
他开口时被自己声音的干涩吓了一跳:“没事儿。”顿了顿,“大胡吃药了,吃了至少半年。”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薛清极的胡旭短暂地停了停。
“我之前完全没发现,”严律说,“现在我想起来了,之前几次出活儿我都觉得他进步挺多,求鲤江的时候我夸过他两句,仙圣山的时候也夸过,我以为是他跨过了瓶颈期,年纪大了稳定了,原来是吃药了,我要是早知道……”
薛清极低声道:“当年次峰的峰主师叔用淬魂了多少年都没人察觉,这不怪你,没有人会怀疑身边最亲近的人。”
“不,我要是早知道,”严律闭了闭眼,“我会在更早的时候就夸他,一天三顿加夜宵,晚上十二点打电话给他震醒夸。”
严律看着手上的信:“可能他就不会沾这些东西了。”
薛清极沉默片刻,开口道:“生灵的心性想法,即便是上神也无法做到‘早知道’,”
严律扶着茶几慢慢地直起身,忽然觉得手指指腹摸着的纸上有些许凹凸感,将信一翻,发现背面竟然还有几行字。
这几行和前边儿不是一个颜色的笔写的,也很潦草,显然是匆匆写下来的。
“老邹有问题,在封天纵进屋前他将钉子塞进我手里,为了雪花我瞒了下来,并配合推给封天纵。”
“我恨他竟然让赤尾的妖在求鲤湖暗算严哥,他和我说本意只想带走赵红玫,说是为了雪花,会有更好的药,完全没有副作用,可成神成仙。我不信,要他带我亲眼看到才行。他不让我掺和进来。”
“我感觉他自己也不确定,药肯定有问题,不会有没条件的好事儿,肯定幕后的人在坑他。”
“但雪花快不行了,我没法儿完全放弃。哥,我会跟着他,他应该知道更深的东西,我不想让他害死更多无辜的命,雪花只他一个亲人了,我查明白就带他回来,要是有药”
写到“要是有药”就没再写了。
写不下去,不知道如何做选择。
胡旭杰已经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但他不愿意认清雪花的结局。
他孤身跟踪邹兴发,因为他已经没办法面对其他现实,只有邹兴发是他能判断的。
薛清极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了?”
“大胡昨天从孙氏那边儿离开后,应该匆匆回了一趟家,在纸上写了些东西,”严律将上边儿的字念了一遍,“和我们推测的一样,老邹为了自保把封天纵卖了,他一直派人守在求鲤江附近,可能是为了赵红玫。”
薛清极:“赵红玫的孽化也很特殊,她是个天生灵种,生来就比寻常人更有灵气,魂魄也更为强健,或许和之前那个险些变成怨神的散修一样,她一直被留在求鲤江附近,大概是为了吸收江中孽气和大阵灵气,时机成熟后才会被带走。”
这女人实在可怜,到了最后竟然也只是别人眼里的“药材”,留着她并非要她为女儿报仇,反而是需要徐盼娣来激发她的斗志和憎恨,以此来抗住更多的快活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