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英雄
有道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那步流云在隐月天高的黑暗之中一跃而下
扑哧
三人月下围坐的气氛正步入高潮,突兀的扑哧一笑,似乎将高昂的潮头硬生生消去,打断了紧张的剧情。
嗨呀!!乐安将指尖捏着却半晌未磕的瓜子扔回盘中,转过头来对着身侧捧腹笑得正欢雩岑抱怨道:阿岑,你真扫兴!
继而催着对面笑着敛眸轻唑了一口茶的男人催道:然后呢,然后呢!军师你接着说呀!那步流云恋上浣青衣又遭人追杀后又发生了什么??
然璟书却满脸宠溺包容地反倒抬眸望向渐渐收笑,却依旧是乐得杏眸弯弯的雩岑:为何发笑?我讲得不好?
并非并非!哈哈哈,抱歉乐安..
小姑娘将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才道:我猜,那浣青衣该不是常人,该是个下凡的仙子罢。
正是。似是没想到地愣了愣,铺垫了许久说书剧情的男人倒也大大方方一口承认了。
啊啊啊???乐安一脸震惊,凑过脸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人族话本里对于仙子的刻板印象,不是体生异香,便是衣袂飘飘由漫天云雾而半隐若现,一开头我便猜到了。熟听众多话本说书的雩岑老油子地解释道,恐怕那追杀也是假,目的不是在杀他,而是找寻借口逼步流云而去,好让浣青衣回天罢了。
按照再狗血些的剧情,大也可能是浣青衣发现自己怀了孩儿,她又是什么天帝啊尊神的女儿,未免送了步流云的性命只好含泪而回,之后便是她诞下孩儿,那步流云又由什么机会撞见了唔,这种老套剧情能说上十天半月呢!
钱包隐隐作疼,雩岑含泪,自己当时是花了多少钱日日去夜集追更,待到最后发现一副侠胆毫情变为柔柔腻腻的儿女情长,那个说书小仙还偏着赚钱硬是将几人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的故事都编了下去,可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总体大概只能评价
就这???
她自个睡前在脑子里写的话本都比这刺激多了。
啊??乐安看看雩岑又看看身侧说书的璟书的表情,从男人脸上读到了被参透的愕然之后小丫头也磕着瓜子捧起脸来,那可真是无趣。
我还以为有什么神秘组织的机密还有探宝什么的,那浣青衣初时听来觉得还行,如果这样的剧情下去,未免黏黏腻腻的,没什么性格而言。
再说阿岑
乐安斜过眼来,探究着看向她:你不也是人族麽?为何叫你们人族?
莫非你不是?
啊哈哈哈雩岑尬笑两声摆了摆手,那话本里不还有魔族、鬼族什么的麽,我就随口一说
再者那仙子也并非都是穿什么衣裙的,说不定我是说可能,也有穿裤子的裙子多不方便啊,打架也容易扯坏,再说也不是什么只喝露水,小仙都是要靠自己打工挣钱的,唔,若运气不好碰上经济低迷找不到工作,日日跑着去帮人送个快递也是有的,有时候还寻不到活,累死累活一单不过几十个灵币
雩岑絮絮叨叨垮下脸来,想着若不是有幸有个体制内工作,恐怕自己还真得当个到处打零工的可怜仔。
???
乐安:小朋友你有很多问号???
那她们不喝露水吃什么?
啊雩岑托腮想了想,吃鸡腿。
还有烤鸡烧鸡椒麻鸡,猪肉丸牛肉丸犀牛肉丸还有猛犸长牙象肉丸唔,象肉通常有点柴
不知为何,听见雩岑如此说,乐安头一回感觉自己对所谓仙界的粉红滤镜破灭了。
仙子需要打架,也需要找工作糊口,甚至吃饭时也跟她们无何两样,手中油腻腻啃着个大鸡腿,实在是令人幻灭。
你见过?
雩岑瞧着乐安的石化脸赶忙解释安慰道:不是不是,我也是唔,瞎猜的,说不定那些仙子就是喝露水也不定,天天花枝招展,只需要卖个笑就有大房子住了
才怪。
下界太多宅仙家里蹲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上下界的房价太高了,自己重筑屋居在目前昂贵的仙力成本下恐怕不太现实,先不说材料图纸方面,就算是弄几个小仙来铸铸墙,恐怕一日就得好几百灵币出去,大多人应当还是住着自己搭的盒子茅草屋罢了。
上界这物价,让本来就不富裕的她雪上加霜。
璟书不语,只是听着两人的对话会心一笑,颇有意味地看了满脸愁苦的雩岑一眼,又自顾倒茶饮下一杯,继而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问道:
不过往日只闻灵物成精成仙,不知这仙界可有什么白菜仙、南瓜仙的?
啊?雩岑愣住。
这倒是触及她的知识盲区了。
这题我会!乐安高高举起手来,微仰着脸得意洋洋道:南瓜白菜还未来得及成精便被吃了,自然成不了仙!
雩岑果断脑补了一下一个胖乎乎的南瓜长出手脚晃晃悠悠的奇怪模样,颇有些认同地点了点头,不过器物倒是能成精的通常或是物主深刻寄情之物,或是天生灵器,有些得道的梅兰也是世代与人族相守吸收了愿力渐有灵智,此番说来倒是颇为奇异。
那若是丹药呢,一枚丹药。
雩岑循着男人有些奇怪的目光望回,挠了挠头,或许不太可能罢。
类比于白菜与南瓜,丹药这等易耗品在上界虽不少见,但也不至于被人储存到自个成了精罢,不若那恐怕上界出了名的灵妙道长的后库,不得凭空长出一堆小娃娃来?
为何突然这样问?雩岑疑惑。
无事。璟书略略敛眸闪过直视而来的目光淡淡笑了笑,一时好奇罢了。
然旋即随着乐安被赶来的傅溪强行带走之后,三人难得的月下小聚也就此告终。
某个早知结局的小丫头走前还挥着小爪,苦巴巴地皱着小脸誓要下次将这种俗套的故事一并听完。
这是围城的第三十三日。
临峣终还是未能将这种疫病挡在星帏之内,崇衍,在十日前沦陷。
但为了避免造成更多无畏的恐慌,燕骁还是通过隐瞒,将愈发焦虑的人群控制在一个合理的情绪范围内,城内的人已然出不去,城外受疫症感染的人却越来越多,日日的斩杀杯水车薪,最终军营的所有出入口都砌起了一堆又高又厚的石墙,除却每隔几日冒险出去打水的人,一切都便与世隔绝。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
三人月下的板桌,不过是校场僻静处的某块平整的大石头,距离两人所居的帐蓬都还有些距离,璟书却是麻利地将碗茶一并收进了他提来的小篮子里,站起身来,将手伸向了依旧坐在草地上的雩岑。
多谢。小姑娘避过他的手,拉着他的长袖半支着力爬起,眼眸弯弯。
男人却乎没有多余其他不满的表情,依旧那样笑得温和。
谢?谢我什么。
两人在月下并排行着,军中自多了许多难民之后,难免吵闹,也只有在夜色浓沉些的此刻,才能享受半刻的寂静。
山风还是那般清浅的味道。
有树叶,有花香,还有山间溪流冷却阳光的气息,都顺着月色自然地流溢。
可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或许人总臆想着,所谓人定胜天,不过到头而来,只是这万年不变之景的匆匆过客,月色还是那般的美,也依旧是那轮亘古不变的缱绻柔情。
谢你的故事,谢你的茶与瓜子,也谢你雩岑转过脸来,月色的阴影下,是男人轮廓分明的消瘦侧脸,故意逗我笑的好心。
这般压抑的气氛之下,雩岑已然许久没有这般愉悦地笑过了。
很明显?男人有些讶异,但更多是笑。
你的故事讲的很好唔,就是讲得太好了,让人总觉得背了稿。
优秀的说书人常通过三言两语便能将听者带入其中,但通常的发挥大抵是即兴的,同样的情节恐怕在不同时日讲出来的措辞都是不同,璟书讲的虽好,也明显能将气氛带入,但有些语言表达未免太过精工细琢,倒有些像书面的侃侃之谈。
那可是我在南风馆时偷溜出去第一个听完的故事。璟书扑哧一声笑开了,摇了摇头,似在回忆那时美好的记忆,魏洵掩护我,我便溜出去夹着根毛笔与小本边听边记,回来便能给他解解闷,我记得那时被发现了一回,还是魏洵咬着牙揽下,替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易得酒肉友,难觅知心人。
雩岑笑,人生在世有这般的好友不容易。
那你往后呢?是去寻他,还是留在军中?
璟书短短时日一举坐到了军师的席位,可见其已然对自己的将来有了些规划。
我便不能逍遥江湖,做一个济世的大英雄麽?男人故意笑道。
大英雄。雩岑低嚼了几下短短几个字,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亦如每一个人曾在懵懂无畏的时期曾以己为光、为世界、为中心,为举世之神,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只是一颗微小到放光都难以为继的星点,无论一个普通人也好,一个小仙也罢,愈往上看,愈觉不过是蜉蝣撼树,为沧海一粟,大乘之境之上有上,人外之人有人,到底是望不到边的。
如何才能称之为一个英雄呢,其实大多数人,包括她,作为一个最为普通的个体,已然为了顶起平凡二字活的十分用力。
那便做我自己的英雄。男人的眼里仿佛随时都住着一抹光,比投下的月光还亮,一个人的英雄也好,十个人、一百个人,或是整个国度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揉了揉她的头,双眸像是要将她月下的小脸深深凝刻在眼底,一人为了自己的信念或生或死,已然足够称之为英雄。
那是任何宏大无法比拟的。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全然自在已手,不畏他人索评。
璟书一路将她送到了帐外不远处的树下。
树叶投下细碎的光点,淡淡的,暗暗的,消磨在岁月里,不似太阳的斑驳,又别有一番温柔可言。
雩岑进帐前,鬼使神差地,回眸长望了那道身影一眼。
男人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仿若湮没在树影里的人影,朝她再一次挥了挥手道别。
就好似两人在河边初见时的模样。
他看得清她,她却看不见他。
帘帐放下,屋内很黑,淡淡的木檀气味却依旧萦绕在内,雩岑摸黑点起蜡来,小小侧影投在帐上,气氛温暖又安心。
零随很忙。
但夜色降临,守着掌心一捧的光亮,等心爱之人而归,也大概是一件惬意的事。
渐渐的,小姑娘俯枕在胳膊上,面前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夜风入帐,乘着无边的思绪一齐没入了梦中。
你可想好了。
四周幽寂,细碎的树影下,此刻却立着两个相对的人影。
璟书倚在树干上,轻轻敛下眸轻笑一声,难不成你却犹豫了?
这便不是你最想看见的麽?零随。
这本就是你的事,与孤无关。
或许我从得知之日起,便想过会有这么一日阿婆收留我,到底我该做些什么她那样善良的人,会欢喜的。璟书闭上眼,昨日之事,若过眼云烟,在眼前反复流转,我也或许,是唯一能做些什么的人了。
谢谢你。
男人睁开眼,笑道:这次是真心的。
零随没有说话,意外地沉默。
她有你,我放心,又不放心。
璟书叹了口气,淡淡摇了摇头,但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路,我永远尊重她。也永远喜欢她。
琥珀眸长长地看着对面之人,始终一言不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衣襟被扯下,露出那个奇异的图案,璟书对着脸色淡漠的男人好笑道:你不会永远不想告诉我罢。
羽昭。就在璟书几欲以为零随终究不会开口的最后,男人檀口微张,夜风晃动的树荫将他的表情完全遮盖,声音听不出情绪:是上界的上古时的文字。
人名?
璟书沉默地将衣襟拉回,又笑了笑,那往后之事,便拜托于你了。
便转身欲走。
那是一个证明。
还未行出几步远,身后的声线沉沉,闻身回头,那双琥珀眸也看向他,令人放心的标记。
我知晓了。
...多谢。
声音似还飘荡在未散的夜风里,零随望着,直至那个身影消失了很久,却依旧没有收回视线,又独自在夜色中伫立半晌之后,男人似在恍然回过神来,待到行回帐中,才发觉某个小姑娘已然趴在短烧了大半的红烛旁呼呼睡熟了去。
手臂横揽,将小小的身躯横抱而起,雩岑猛然惊醒过来。
唔阿随?闷闷的声音尚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慵懒与懵懂。
回床上睡罢。
男人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额角。
柔软的身躯被放下,然方想直起身来,小小的爪子却是不放,紧拽着他的衣襟往床上拖,雩岑迷糊着杏眼蹙起眉嘟囔:别走
孤去沐浴更衣。
男人轻轻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试图对牛弹琴地与某个智商完全不在线的小姑娘解释。
不洗了不不洗了!小姑娘却闭着眼一把将他往下拉得更紧,睡睡觉!
扑通一声,某个男人被迫倒入了满怀的温香软玉之中,顺势隔空打灭了燃得正旺的烛火。
夜风缱绻。
月光温温地照在一个靠窗的小瓷瓶上。
称得上可爱的圆圆的小叶肆意地舒展,然若是有心细看,便会发现某棵随风轻曳的细蔓除却顶上新生的两片小叶,底下的叶片已然不知何时被哪个无聊的人薅空了去。
细长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颇像一只竖着耳朵在田野蹦跳的小兔,一齐,构成了这夏夜的一部景色。
千里江山暮,笛在月明楼。